如上所云,则知画之题款大非易事,必须书法、题句、款式印章四者皆佳,可以无憾。但人各有能有不能,或长于书法而短于题句,或善于题句而昧于款式,或优于款式而拙于印章。此只可用其所能,不可强其所不能。果有妙画,即一概不用,亦何患不传世之收藏家,竟以古人之名画,不问其有无适当之地位,满纸求人题咏,以增声价,不知题印杂陈,已伤画局,虽精品亦不免有白璧之瑕,此真画之遭劫也。

画有题句,为吾国绘国之特色。盖国画重思想,含诗意,幅中常有自然之空白处,以留题跋,非若西画之涂抹满幅,欲题不得也。古人以诗为有声之画,画为无声之诗,故诗可入画,画可题诗,实为文人赏心乐事。画有题句,谁曰不宜?惟题句甚难,画题也,跋语也,诗词也,歌赋也,皆须情景兼至,别具风战,始足为画增色,自非才疏学浅者所能随意着语。学者除多读书外,还须多看名家题识,久之必能自题。倘自题非工,不如用古,或录全章，或借一句,或摘数字,皆无不可。

总上所言,于用笔之道,已可得其梗概。但笔之操纵虽在手,而雅俗实发于心。古人作画,意在笔先,心使之而腕运之。故下笔有神,无一笔不从心坎中流出,自能笔为我用,而笔笔有我也。是以学者欲言用笔,尤须注意文字诗书金石的修养之功,以求深造馬。

又郭熙《画训》所载用笔八法，淡墨重叠,旋旋而取之,使画得加深厚,曰斡。以锐笔橫卧,焦墨缓着于纸上，曰皴。画成后以水墨作擦法,再三而淋之,曰渲。沁水墨混同而泽之,曰刷。带水和墨,笔头直往而指之,曰捽。以笔头用力特下而指之,曰擢。待略干后以笔端蘸墨直注之,曰点。以笔作拖势引而长之,曰画。此八法为占今画者所本,故录之,并略释其意,以作参考。

要之用笔之妙,宜避繁就简,实处求虚,细笔而能凝练,粗笔而无霸气。尤贵熟后能生,工外求拙。如是雅俗自判,而运笔亦不难入化境矣。

墨色变化,其妙无穷,欲得个中神理,全在学者之善为运用耳。古人于用墨之法,未尝不详为论及,惟恐其画成,失之平板,乃于墨色之中,分为六彩。六彩即黑、白、干、湿、浓、淡是也。黑白不分,是无阴阳明暗:干湿不备,是无苍翠秀润；浓淡不辨,是无凹凸远近,六者不可缺一。然五墨之说,独不言白,但取其干、黑、浓、淡、湿而已。盖绢素本白,加墨于其上,旨在五墨之中。

三病
宋郭若虚曰画有三病,皆出用笔:一曰板,二曰刻,三曰结。板者,腕弱笔凝,全亏取与,物状平褊,不能圆混也。刻者,运笔中凝心手相戾,勾画之际,妄生圭角也。结者,欲行不行,当散不散,似物疑碍,不能流畅也。宋韩拙论此三病,又增一病,谓之確病,笔路谨细而凝拘,全无变通,笔墨虽行,类同死物,状如雕刻之迹者,確也。按此確病,其实仍是板意,似可不必另列一病。五代荆浩则谓画病有二：一曰无形,二曰有形。有形病者,花木不时,屋小人大,或树高于山,桥不登岸可度,形之类也,如此之病,不可改图。无形之病,气韵俱泯,物象全乖,笔墨虽行,实类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删修。此算画病又一说,其言颇有至理,可资互证。
总上所述,于古今论画之利病,已可见其荦荦大者。学者能于此求之,自不难升堂入室矣。兹将临摹、写生、创作、用笔、用墨、用色以及布局、款题等与画有密切之关系者,后分别论之。

五俗清沈宗骞谓画俗约有五:曰格俗、韵俗、气俗、笔俗、图俗。其人既不喜临古人,又不能自出精意,平铺直叙,千篇一律者,谓之格俗。纯用水墨渲染,仅见黑白,无从寻其笔墨之趣者谓之韵俗。格局无异于人,而笔意窄滞,墨气昏暗,谓之气俗。狃[习以为常]于俗师指授,而不识古人用笔之道,或燥笔如弸,或呆笔如刷,或妄生主角者,谓之笔俗。非古名贤事迹及风雅名日,专取谀颂繁华与一切不入诗料之事者,谓之图俗。能去此五俗而后可几于雅矣。

六气
清邹一桂谓画忌六气:一曰俗气,如村女涂脂。二曰匠气,工而无韵。三曰火气,有笔仗而锋芒太露。四曰草气,粗率过甚,绝少文雅。五曰闺阁气,描条软弱,全无骨力。六曰蹴黑气,无知妄作,恶不可耐。此种笃论,尤为初学者所不可忽。

宋饶士然
[宋饶士然应是元饶自然,饶自然(?-1350后),字太虛,号玉笥山人,江西人。以诗画名于时,画得马远笔意,于至正庚辰(1350)著《山水家法》,附《山水画十二忌》,即传世之明代罗孔兼《古今画鉴》刊本《绘宗十二忌》。]
有绘宗十二忌之说。所谓十二忌者:一曰布置迫塞。二曰远近不分。三曰山无气脉。四曰水无源流。五曰境无夷险。六曰路无出入。七曰石止一面。八曰树少四枝。九曰人物伛偻。十曰楼阁错杂。十一曰浓淡失宜。十一曰点染无法。按此十二忌,似专为山水画而言,然其中亦有为他种画所当戒者。

两字诀
清邹一桂
[邹一桂(1688-1772),字原褒,号小山,晚号二知老人,江苏无锡人,雍正五年(1727)进士,授编修。能诗善画,尤擅花卉,间作山水。曾精心绘制百种花卉,每花题一诗,集成《百花态》进呈乾隆,乾隆为《百花卷》题百首绝句。传世作品有《春华秋实图》、《百花卷》、《五君子图》、《秋山萧寺图》等。]
谓:画有两字诀，曰活,曰脱。活者,生动也,用意用笔用色一一生动,可谓之写生。或曰,当加一泼字,不知活,可以兼泼,而泼未必皆活,知泼而不知活,则堕恶道,而有伤于大雅。若生机在我,则纵之横之,无不如意,又何尝不泼耶!脱者,笔笔醒透,则画与纸绢离,非笔墨跳脱之谓。跳脱仍是活意,花如欲语,禽如欲飞,石必崚嶒,树必挺拔,观者但见花鸟树石,而不见纸绢,斯真脱矣!斯真画矣!按此两诀,深得画道三昧,虽为画花卉说法,实则各种画,皆当如是也。

清沈宗骞云:“求画格之高,其道有四。一曰清心地以消俗虑。二曰善读书以明理境。三曰却早誉以几远到,四曰亲风雅以正体裁。具此四者,格不高而自高矣。”近人陈衡恪[陈(1876——1923),字师曾,号槐堂,又号朽道人,江西修水人,祖父陈宝箴,父陈三立是维新运动的倡导者和推行者。光绪三十年(1904),与李叔同(弘一法师)相识,二人一见如故。宣统二年(1910)拜吴昌硕为师。1917年,与齐白石成莫逆之交。陈衡恪工篆刻,诗文和书法,长于绘画,是一位全才的艺术家。其山水画叁合沈周、石涛笔法,喜作园林小景。写意花果取法陈道复,徐渭等又别具新格。常以“虚实相生”手法,大胆省略以空衬实,画意开旷深远。书法擅长各体,篆刻早期受蒋仁,黄易,美同等诸家影响,后上溯秦汉,融会赵之谦,师承吴昌硕,遂成自己风格、著
有《槐堂诗钞》、《中国绘画史》,《中国文人画之研究》亦云:“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殆与沈说大同小异,实为造成中围绘画之基本思想,亦即治画者所应
有之修养也。

六要六长
宋刘道醇所著《圣朝名画评》,有六要六长之说,所谓六要者:气韵兼力,一也；格制俱老,二也:变异合理,三也；彩绘有泽,四也；去来自然,五也；师学舍短,六也。所谓六长者:粗鲁求笔,一也:僻涩求才,二也:细巧求力,三也；狂怪求理,四也；无墨求染,五也；平画求长,六也。五代荆浩《笔法记》所载六要:一曰气。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二曰韵,韵者,隐迹立形,备遗不俗。三曰思。思者,删拨大要,凝想物形。四曰景，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五曰笔。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六曰墨。高低浓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此亦六要之先一说,宋韩拙[韩拙(生卒年不详)字找全,号琴堂,晚署全翁,南阳(今属河南)人。宣和(1119-1125)初授画院祗候,嗜画成癖。善画山水窠石,著《山水纯全集》。]极称其
言,皆可与谢[赫]说互证也。

南齐(谢赫)云：“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摹写。六法精论,万古不移。自骨法用笔以下五法,可学而能,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不是靠诀窍与时间就能得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故气韵生动,出于大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者,谓之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谓之能品。”按此六法三品之次第,乃赏鉴家言,非作家法也。初学画者,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当从下而上之,若一举笔即谋气韵,即求神
晶,岂可得乎!

五代荆浩(生卒年不详),字浩然,沁水(今属山西)人。工诗文,通经史,唐末隐居太行山洪谷,自号洪谷子。他博通经史,能诗善文,开创以描写大山大水为特点的北方山水画派。除山水画外,荆浩在壁画创作方面亦颇有造诣,北宋刘道醇《五代名画补》记载,荆浩在后梁京城(今河南省开封市)双林寺院画过菩萨一壁，颇受称誉。荆浩兼擅人物,清代李佐贤《书画鉴影》著录了荆浩的《钟离访道图》:“山林墨笔,人物着色,兼工带写。”在历代绘画史籍和著录书中,记有荆浩作品共约五十余幅。北宋沈括在《图画歌》中写道:“画中最妙言山水,摩诘峰峦两面起。李成笔夺造化工,荆浩开图论千里,著《笔法记》一篇,提出画有六要:即气,韵、思、景、笔、墨。]论画之六要以气为第一,曰:“气者,心随笔使,取象不惑。”盖言作画,兴之所至,一气呵成乃佳。东坡谓:“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倪云林谓:“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此皆以画须形似之外求之。清沈宗骞谓:“凡下笔当以气为主,气到便是力到,下笔便若笔中有物,所谓下笔有神者此也。昔人谓:“笔力能扛鼎。”言其气之沉着也。张浦山则谓:“气有发于墨者,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于无意者。发于无意者为上,发于意者次之,发于于笔者又次之,发于墨者下矣。”前者言无力,后者言气味,皆气之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