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且忽略本题中的“京都”二字,这非是可矜夸的地名,于我而言只是日常生息的所在,其有外在定型的一面,当然也有琐碎、世俗的内里。此书写到一半时,夜里回去,在家门口的山坡上,又邂逅两头鹿。它们原在树荫里,听见人声,笃笃笃跑上山道,悠然远去。漫天都是星,树林间有很大一弯金红色月亮,将要沉落。友人笑称:它们是在催你快写完,开学就没空写了。又想到江户初期久居京都的文人石川|丈山,与林罗山选定三十六诗仙于洛北构筑凹凸窠,即诗仙堂。丈山曾于庭园设“添水”,即取竹节一段,中部支起,长段在下,短截在上,削平此端,置于流水下,竹筒水满而倾斜,水尽
又回复原状,叩击石面,其声清越。农人亦散置田间,可驱赶野猪及鹿。因此又叫“惊鹿”(鹿威し)或“追鹿”(鹿追い)。丈山有诗云:“尔以自鸣,秋守田亩。水满覆前,石出忧后。行侧溪流,声答山阜。宥坐惟肖,为诫云有。”宥坐,出自《荀子·宥坐》。所谓“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然而还是“惊鹿”或“追鹿”更有趣,空山流水,竹筒叮咚一击,清幽宁谧,余韵不绝。种种不舍,恰如此声。

八时四十五分左右,各处火床逐渐熄灭,窗前观者散尽,圆窗紧闭,楼道恢复原样。下楼散步,没有雨,地上偶有很浅的积水。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燃烧的香气,很惆怅,像是狂欢后的倦怠与忧郁。此夜之后,天空的颜色、风的质感、雨的声音,都与盛夏不同,是初秋的清凉。尤其是夜中此起彼落的秋虫声,更令人惘然。

北白川人文研也是看五山送火的好地方,只是那里一般人不能进去,更不用说登上小白楼远眺了。那里周围都是居民区,很宁谧,遍植松柏。平常我在北部食堂吃完晚饭,喜欢沿操场边一路到此。水声响亮的疏水道畔,春天有樱花,初夏尽是大花栀子,是美妙幽静的所在。因此,我非常羡慕那些在文末写上“于北白川畔”的老师们。现在,我可以写“月待山前”“银阁寺前”“鹿之谷中”,看起来也似乎不错。

酒喝尽,只好起身回去。一路闲谈,不知怎么说到《万叶集》额田王的句子:“君待つと吾が恋をれば我が屋戶のすだ動かし、秋の風吹く。”译作“缱绻待君疑君至,却恼帘动秋风起”。想到“打起黄莺几,莫教枝上啼”。又想到“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都是相思的佳句。譬诸今日,好比听到邮件响,以为来自期待的那个人，却只是系统邮件而已，实在惘然。

观此六年间记录,可知今年樱花的确结束得很早,雨水也勤于往岁。枝头还只是花苞的时候,觉得很安心。因为这意味着热闹的日子还没有来,尚来得及处理上年拖欠的债务。然而春天是无法阻挡的。几乎是一夜之间,花开了三分之一。又一夜,全开了。家门口全是人,上学途中异常拥挤。今年还多了自拍杆这种充满自信的工具,长戟一般威武地举着。看天气预报说连日有雨,几乎是大松一口气的感觉:立刻下雨吧,已经有过最美的一瞬,不必继续留存于污浊的世上。

4月5日
天亮得早,这一天是真正的春天,暖极了。是抛残绣线,唾绒悄上檀郎面的好天气。后山春色不必说,家门前小小的吉田山也开满樱花。况周颐说日本樱“其红者或繁密至八重,清气反为所掩”,而远望去仍很美,轻云一般。

3月25日
此日依旧阴雨天气,温度也低。校内多有长袖华服的女子预备毕业。夜雨中归来,樱花开得好。春寒难耐,人孤独时,只好自嘲为仙鹤。

樱花是很守信的,年年春来,常常毫无预兆地一夜开了大半,又一夜醺醺然全开,远来的游人运气足够好,正巧赶上,真是无比喜欢。最美无过夜樱,在水边垂垂曳曳。夜气朦胧,花枝丰饶,流水不知从何处来,携落英与花影往黑暗去,不可置一语。突然一天春雨,脆弱的花很快就凋尽,只好无限惋惜,或者去仁和寺看晚开的御室樱和平野神社的御衣黄。研究室的同学们找了几处不怎么被游客注意的看樱花的地方,说是“本地人的樱花”,如左京区政府附近一段的白川疏水道、北部校区操场附近的一段疏水道,以及北白川天神宫。有些地方跟景区离得极近,但游客绝不涉足,因而就成了本地人尤其在意的地方,仿佛是未经打扰的自家后院。

今年,研究室的同学在山中买了一瓶松井酒造的京千岁浊米酒。抱着这瓶新酒,大家有些惘然似的,缓缓回研究室。回来一看,装酒瓶的纸袋上有于武陵一首《劝酒》: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并附井伏鳟二译文:⋯⋯将“人生足别离”译作“惟别离乃人生”,实在很妙。这首劝酒诗也因这番妙译而在日本广为人知。据说,林芙美子曾于临别之际,对井伏鳟二说:“人生尽别离。

大家觉得诗句太好,立时认为,不喝酒简直不应该,为了不知何日重逢的初见、无法言说的深沉的哀愁、有默契的别离、近在咫尺却永无告解之机的惘然。

佛龛前有两排几案,放置笔墨纸砚,白瓷小盏内燃一截短短的蜡烛,席上铺设电热毯。写经者可在佛前抄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再写上新年祝愿、姓名、住址、菩提寺名,交给僧人即可。这种仪式庄严郑重,又简洁宁静,我很喜欢。抄完出来,层云散尽,月至中天,殿前白砂洒满清光。流泉自山上来。钟声仍此起彼伏。寺内有清池池水极洁净,在月光下能看见各色锦鲤缓缓来去,清月的影子也缓缓摇荡,如置身晶宫鲛室,不由屏息。至此就可以缓步回家,收拾睡觉了。

快乐和痛苦都是很私人的事,没有办法暴露在外,因此,一个人过节很自由。

那一年,邻座是一位奈良来的妇人,也极爱《黑冢》,看过好几次。她看到我,很高兴:“现在也有年轻人爱看剧。”我很不好意思,因为自己一窍不通。她笑:“没事,也许你渐渐就会上瘾的。一个人看戏最自由,完全投身到故事里。”大幕闭拢,她长叹道:“僧人说不论怎样的罪愆,佛法都能解救,却还是看了她血海的闺阁。她正欢喜得像小孩子一样,却被僧人骗了,不如做鬼。她不是要吃他们,只是恨,也羞惭。成佛有什么意思,她才不要。我喜欢这个剧,因为讲透了女人的心,又好骗,又可气,又可怜。”

夜里回家,雪已难见踪迹。天上层云轻盈,有明亮的星。吉田山山脚每晚临时搭岀的大排档开始收摊。忽而看到路边墙头,有一只很小的雪人,盈盈可立于掌心,用松枝装点出手脚眼鼻,仿佛很寂寞的样子。

还有一位温驯文雅的少妇,每周来花道教室两次,从狭窄的木梯轻轻走上来,跟我们打招呼,声音非常低,空气没有一丝涟漪。她的头发挽起一半,余下的顺着弧度优美的颈子披下来,有几缕贴着白皙的肌肤。她很少与人对视,目光总是低垂。她是标准的京美人,那种虽然穿着普通的衣服,但一眼看过去就能想象穿上和服有多美丽的女人。她与丈夫都是农学专业出身,丈夫在市内某私立大学教书。她比我早来几年,插花的动作柔和、果断、不枝不蔓。

常听到评论,说许多古老的东西都安然坚守在京都。然而平静的光阴底下,仍是永恒不可逆的消失,因其在世俗深处,最平凡,回声又最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