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让她领略到她那个不管他怎样求、怎样劝都无法挽回的决定会带来什么后果:明白从此以后她将会是一个人住在这房子里、这村子里、这沙漠里,不会再有她无比需要的性爱,不会再有一个了解她的世界的人可以谈话,不会再有他的爱(当然,这爱他只
在私底下向自己承认过)。

黎明前不久,他们像两具尸体一样并排躺在床上:任何失眠过的人都知道,没有什么是比天亮更有效的安眠药。

雪伦。当叔叔提到太太的名字时,她恍然明白,她在急着找个人商量时,首先会想到找叔叔而不是别人,并不只是小时候的感
情使然。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阿希巴尔德·查尔斯·萨默娶的是一个几平违背每一个家人期望的妻子。按照常理,他应该选择一个信仰英国国教的大家闺秀为妻,对方的父亲要不是乡村俱乐部的会员,就应该在开普敦拥有度假别墅(他年轻时在开普敦是一个受欢迎的马球手和舞伴),然而,就在他跟一个大家都赞成的女孩子订了婚以后,却忽然变卦,娶了个叫雪伦的犹太女子为妻,而这个雪伦的父亲只是个来自立陶宛的移民,是个在破落街区(像EL-AY所在的那种街区)开了一间小店的补鞋匠。

那里的人真有意思。他们深谙成功之道。

她万万没想到这就是他眼睛滴溜溜打量房间时所搜索到的话。听到这个,她的激情顿时一扫而空。那些人为了成功,会不惜踩在对方的头上。

遇到不认识的词,最好去求教词典。

“定位:找出一个人或一件物的精确位置;进入、取得所有权想要找出一件“物”的精确位置,只要进行事实性的探索就可以。但要找出一个人的精确位置又要怎么办呢?要去哪里定位他的自我?

取得所有权?就像占有一片土地、占有一个金矿那样?刚刚被赞扬过的那个聪明律师可以告诉你,要通过什么方法(像收购或合并之类的)取得一片土地或一座金矿的所有权。发现和取得自我的所有权—人们会用“重新定位”来代替“移民”这个词,是不是就是想暗暗传达这种含义呢?

提供跟每个客人都喝过一口玛格丽特鸡尾酒之后,朱莉的父亲就把招呼客人的任务交给黛妮埃尔,自己和几个看来是最重要的客
人围成一圈,谈着这一天、这一星期的时事。

在朱莉眼中,这些人的生活永远掌控在自己手上,是精通于立足现在、攫取未来的人。而这种对未来的掌控权,是坐在她身旁的那个“某个人”完全没有的。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东西—体热与呼吸犹如一层薄薄的雾,隐去了他与他们之间的分别;但在他们的现实里,是没有他的存在的。

听到女儿介绍“某个人”的名字时,朱莉父亲脸上掠过一丝困惑的表情,但随即恢复自然,跟对方说了几句客套话,握了握手。他的第一印象会是什么呢?黑色,或者说某种黑色。

不过,朱莉对这个解读的把握,随即被一件她先前没注意到的事情所动摇:客人之中竟然有一对黑人夫妇。她很惊讶,而这反映出,她没来这栋父亲为黛妮埃尔所盖的房子参加星期天午宴,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

其实她不应该大惊小怪的,以她父亲这样一个实用主义且充满自信的人,自然不会不知道该怎样回应那些难记的名字。在商业和专业团体与日俱增的现象中,她应该知道,这是一个国际金融机会大肆膨胀的年代,是黑人的势力逐渐从政治界伸向金融界的年代,而她父亲既是一个银行投资家,当然会在客人名单上加上些这一类的名字,来确保自己人脉的周延性。

找的生活是我的生活,与他们无关。由于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只好重复已说过的话:我不想让你受罪。

他开始生闷气;还是应该说,他的侧脸所流露的,是一种孤独的愁苦?她觉得受到冷落,沮丧万分。爱所镌刻出来的侧脸,明确得就像镌在钱币上的侧脸。

她是以自己的父母为耻,但他却以为她是以他为耻。两个人都不晓得对方的心思。

他俩现在的状态持续着:这是他的处境所决定的。他既在这里,又不属于这里;而他们的情侣关系,就是因这个状态而成立的。这是一种悬疑的状态,所以他们不需要像别的情侣那样,有计划未来、向前看的压力。任何的未来,都是要以身份为前提的,但他却是个没有身份的人,所以也没有如牢笼般的规范。这种状态纯粹而自由,但又极其不稳定。这种状态,是否也是EL-AY咖啡馆一票朋友所孜孜以求的?然而他们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达到,故而只能争论不休。

老板接过折起的字条后,神情凝重地望着她
“他是个麻烦人物。”

她手部的神经扭曲了起来。她的感觉是混杂的,一方面是愤怒:这家伙凭什么认为他有资格干涉谁睡她的床,凭什么认定每个
人都要接受跟他一样的价值观—门当户对,白人配白人。另一方面是沮丧:她带进自己生活里的那个男人,也许有什么是她所不
知道的。

整个晚上,一票朋友泡完一家夜总会,然后又是一家夜总会。这些不起眼的房子,当初是由梦想大捞一票的二流投机客所盖,后来又为梦想成为上流阶级的白人劳工所租住,不过,这种梦想已随着这个媚上欺下的阶层沦为丧失的白人特权的一部分而烟消云散。

她仍然如常去与“圆桌帮”的朋友会面,他们毕竞是她自己选择的兄弟姐妹,都是一些想与自己的过去和家人疏远的人—不管他们父母是仍然住在旧隔离区的黑人,还是住在“市郊区”的白人。

由于她的上下班时间很有弹性,所以往往当他还躺在车身下面的时候,她就已出现在咖啡馆里。他也不是总会陪她一起到EL-AY喝咖啡或廉价酒。这一票朋友不会问长问短,这是他们守则的一部分。兄弟,不管你爱做什么,爱上了谁,碰到了什么事,发了什么疯,都悉听尊便,我都无所谓。他们周边的人来来去去,但他们却会始终忠诚于彼此:相聚于圆餐桌的四周。

“过去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选择。理由就这么简单。所以他们只能安于喝稀粥和随时准备好为彼此而死。但现在却什么都
有了。他们有了选择的机会。”

她走入修车厂,告诉他车子的性能很好。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而除了EL-AY咖啡馆,除了和一群朋友碰面以外,还有什么好去处呢?没多久,这就差不多成了他俩每天的惯例。

如果她出现时他不在身边,他们就会问:阿布杜呢?他们喜欢有他在他们中间,理由大概是他们彼此太熟悉了,而阿布杜可以像季节转换那样,带来气候的改变,带来一种不熟悉的温度。他不常参与他们无休止的谈话,大多时候只是聆听,有时专注得让他们不自在。她探头望进去—不允许自己问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何在。

如果被赶走,他会打算去哪里?她看起来是想给他出主意,她的朋友都喜欢给人出主意。他探身给自己再倒了些葡萄酒,动作和他当日伸手拿糖盅的样子很相似。他望着她,缓缓地微笑。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

他继续保持着笑容,头慢慢地两边摇了一摇。我试过了一箩筐的国家,但都被拒之门外。他们认为我是个毒贩或拐骗少女的人口贩子,会成为国家的负担。他们都是这样说的。说我会抢走别人的工作,因为我愿意接受比较低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