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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为林海音文集第二卷。包含林海音创作的长篇小说《城南旧事》《孟珠的旅程》和短篇小说《婚姻的故事》《晚晴》四部作品。林海音善于描写女人的情感与命运,无论故事的背景是在台湾
……
[ 展开全部 ]
或是北平。《婚姻的故事》描述婆母、姨娘、“我”和妯娌、友人的不同婚姻,“给我无限回忆”。深深的乡愁也表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城南旧事》中以英子的视角,通过对宋妈、兰姨娘、秀贞和爸妈等人物命运的描写,表现作者对北京的思念之情。 一般而言,当时的文坛还是相当地贫瘠,依然以狭义的战斗文学为主力。林女士所带来的虽然不是狂风暴雨,至少是一阵可喜的甘霖,给失水的土地予适当的滋润,使蕴藏在地下的种子有发芽和成长的机会。 在印象里,林女士选稿敏速而准确。她具有优秀的编辑所应具有的锐利的眼光和过人的胆识。一位优秀的编辑,不属于任何作家个人,是属于整个文坛的。 ——郑清文(台) 她的小说大多具有浓厚的京味,并没有台湾新文学的抵抗意识,倒有中国30年代文学的影响。她喜欢描写的是旧道德伦理的桎梏中痛苦挣扎的许多新、旧时代的女性。小说的故事情节大多绕着家庭、妇女、老人和小孩发展,她有明晰的批判社会意识,但她纤细的女作家特有的心理探索,使得批判意识隐藏着,使她的小说有温柔的外观。 ——叶石涛(台) 《城南旧事》弥漫着淡淡的感伤色调,反映了作者那深厚的怀乡之情。我读林海音的作品,常联想到英国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代表作《园会》。……两位女作家均远离故土,乡愁得到升华,作品也就格外真切感人。 ——文洁若 作者将英子眼中的城南风光均匀地穿插在叙述之间,给全书一种诗意。读后的整体印象中,好似那座城和那个时代扮演着比人物更重的角色。不是冷竣的历史角色,而是一种亲切的、包容的角色。《城南旧事》若脱离了这样的时空观念,就无法留下永恒的价值了。 ——齐邦媛(台) 林先生心上的北平不在了,林先生笔下的北平还在:中国乡愁文学的最后一笔终于随着运煤骆驼队走进淡淡的水墨山影里,不必叮咛,不带惊讶,依稀听到的是城南那个小女孩花树下的笑语和足音。林先生永远不老,像英子。 ——董桥(港) 林海音先生一生认真写作,从容生活,热情提携文学新秀,大方坦诚待人。她的为文、为人当之无愧地受到文学晚辈的尊敬。她的文字可能不会强烈地震撼你的心,却因饱满而质朴的情感和关爱凡俗生命的体贴产生着悠远长久的魅力,缓慢而有力地渗透在两岸读者的阅读生活里。她为两岸文化交流所作出的积极努力和贡献,更另人格外感佩。 ——铁凝
[ 收起 ]
作者:林海音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定价:26.00元
ISBN:9787539946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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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10:26:55 摘录自1349页
《兰姨娘》:她跟爸妈说了多少感谢的话,然后低下头来摸着我的脸说:
“英子,好好地念书,可别像上回那么招你妈生气了,上三年可是大姑娘啰!”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看着兰姨娘和德先叔同进了马车,隔着窗子还跟我们招手。
那马车越走越远越快了,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仰起头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妈每次生病犯胃病那样,我心里只觉得有些对爸不起,更是同情。问他:
“爸,你要吃豆蔻妈?我去给你买。”
他并没有听见,但冲着那远远的烟尘摇摇头。
只有英子和兰姨娘之间还有某种纯真的感情,其他所谓的帮助、所谓的欣赏和爱慕,多少都有功利与自我仰视的成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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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10:21:53 摘录自1339页
《兰姨娘》:我今天挨着兰姨娘坐,心中真觉得舍不得,妈直让酒,向兰姨娘和德先叔说:“你们俩一路顺风!”
爸不用人让,把自己灌得脸红红的,头上的一条青筋向蚯蚓一样的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伸到兰姨娘的侧面,兰姨娘直朝后闪躲,嘴里说:
“林先生,你别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来,做出老大哥的神气,醉言醉语地说:
“我这个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妹子一样哟!”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兰姨娘娇羞地笑着,就仿佛她是十八岁大姑娘刚出嫁。
宋妈在旁边伺候,也笑眯着,用很新鲜的眼光看兰姨娘。同时还把洒了双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给爸爸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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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10:13:22 摘录自1302页
《兰姨娘》:
“真的?”妈的苦相没了,又换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从头儿说。”
我从四眼狗讲到哈哈镜,妈听我说得除了神,她怀中的瘦鸡妹妹早就睡着了,她还在摇着。
“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妈好像责备我,可是她笑得那么好看。
“妈,”我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还要叫爸揍我呢!”
“对了,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诉他么?”
“这样也好。”妈没理我,她低头呆想什么,微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好像想起什么,抬起头对我说:
“你那天说要买什么来着?”
“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我还要加上订一整年《儿童世界》。”我毫不犹豫地说。
太可爱的英子了,古灵精怪。老妈那种默契的“交换”,也是生活百味中一道不可言说的美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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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10:08:08 摘录自1284页
《兰姨娘》:第三天,我给他们传递了一次纸条。第四天我们三个人去看了一次电影,我看不懂,但是兰姨娘看了当时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递给她手绢擦,那电影是李丽吉舒主演的《二孤女》。第五天我们走得更远,到了三贝子花园。
从三贝子花园回来,我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飞回家,飞到妈的身边告诉她,我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里照哈哈镜玩时,怎样一回头看见兰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我还要全部告诉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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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09:59:44 摘录自1274页
《兰姨娘》:我想兰姨娘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密斯黄”吧,我知道,人家没结过婚的女学生才叫“密斯”,兰姨娘倒也配!我不禁撇了一下嘴,心里真不服气,虽然我一心想把兰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
这一晚上,我提着灯,兰姨娘一手紧紧地按在我的肩头上,倒像是我在领着一个瞎子走夜路。我们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兰姨娘中间隔着一个我,他们在低低地谈着,兰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绢捂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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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09:55:58 摘录自1265页
《兰姨娘》:晚饭桌上,兰姨娘就笑眯眯的了,跟德先叔也搭搭话。爸更高兴,他说:“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帮助落难的朋友,别人不敢答应的事,我不怕!”说着,他就拍拍胸脯。爸酒喝得够多,眼睛都红了,笑嘻嘻斜着眼看兰姨娘。妈的脸色好难看,站起来去倒茶,我的心又冷又怕,好像和妈妈被丢在荒野里。
我整日守着兰姨娘,不让她有一点点机会跟爸单独在一起。德先叔这次住在我们家到时很少出去,整天待在屋里发愣,要不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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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09:52:17 摘录自1246页
《兰姨娘》:我从兰姨娘的屋里出来,就不由得往前院德先叔住的南屋走去。我有权利去,因为南屋书桌抽屉里放着我的功课,我的小布人儿,我的“儿童世界”,德先叔正占用那张书桌,我走进去就不客气地拉开书桌抽屉,翻这翻那,毫无目的。他被我在身边闹得低下头来看。我说:
“我的小刀呢?剪子呢?兰姨娘要给我做西瓜灯那!”
“那个兰姨娘是你家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我多么高兴兰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德先叔,你说那个兰姨娘好看不好看?”
“我可不知道,我没看清楚。”
“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说,你的眼睛很神气,带着眼镜很有学问。”我想到“四眼狗”,简直不敢正眼朝他脸上看,只听见他说:“哦?——哦?”
吃午饭的时候,德先叔的话更多了,他不那样旁若无人地总对爸一个人说话了,也不时转过头向兰姨娘表示征求意见的样子,但是兰姨娘只顾给我夹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我又溜到兰姨娘的屋里。我找个机会就对兰姨娘说:“德先叔夸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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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09:43:58 摘录自1236页
《兰姨娘》:因为这,所以一看到爸和兰姨娘那样的事,觉得使妈受了委屈,是我们都受了委屈。把原来喜欢兰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
------
我遥遥头,她自管自地接着说:
“你不是说要特别花样的吗?我帮你做个西瓜灯,好?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脱,剩薄薄格一层瓤子,里面点上灯,透明格,蛮有趣。”
兰姨娘话说多了,就不由得带了她家乡的口音,轻轻软软,多么好听!我被她说得回心转意了,点点头。
她见我答应了也很高兴,忽然又闲话问我:
“昨天跟你爸瞎三话四,讲到半夜的那只四眼狗是什么人?”——————
————
“啊——那是我德先叔。”
这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这一边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亲热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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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09:34:30 摘录自1208页
《兰姨娘》:我也不懂妈为什么忽然跟爸生气,直到有一天,在那云烟缭绕的鸦片烟香中,我才闻出那味道的不对。————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兰姨娘的手看楞了,那烧烟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吞云吐雾里,兰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说:
“你这是朱砂手,可有福气呢!”
兰姨娘用另一只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着爸爸:
“别胡闹!没看见孩子?”
爸也许真的忘记我再屋里了,他侧抬起头,冲我不自然地一笑,爸的那副嘴脸!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知怎么,立刻想起妈。我站起来,掀起布帘子,走出卧室,往外院的厨房跑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母亲,跑到厨房,我喊了一声:“妈!”背手倚着门框。
——————
我被逼得找话说,看她呱呱地用铲子敲着锅底,把炒熟的菜装在盘子里,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只好说:
“我饿了,妈。”
妈完全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我多么同情她,她只是骂我。——
兰姨娘的熟巧和家庭主妇老妈的熟巧形成鲜明对比,惊醒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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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09:27:01 摘录自1179页
《兰姨娘》:兰姨娘说着,眼里闪着泪光,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吧,嘴上还勉强笑着。
妈不会说话,笨嘴拙舌的,也不劝劝兰姨娘。我想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烧法船的时候,在人群里跟妈撒开了手,还急得大哭呢,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妈?三岁就没了妈,我也要哭了,我说:
“兰姨娘,就在我们家住下,我爸爸就爱留人住下,空房好几间呢!”
“乖孩子,好心肠,明天书念好了当女校长去,别嫁人,天底下男人没好的!要是你爸妈愿意,我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我拜你妈当姐姐,问她愿意不愿意?”兰姨娘笑着说。
“妈愿意吧?”我真的问了。
“愿——意呀!”妈的声音好像在醋里泡过,怎么这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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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09:17:24 摘录自1150页
《兰姨娘》:兰姨娘在我们家住了一个礼拜了,家里到处都是她的语声笑影。爸上班去了,妈到广安市场买菜去了,她跟宋妈也有说有笑的。她把施家老伯伯骂个够,先从施伯伯的老模样说起,再说他的吝啬、他的刻薄、他的不通人情,然后又小声和宋妈说些什么,她们笑得吱吱喳喳的,奶妈高兴得眼泪都挤出来了。
兰姨娘圆圆扁扁的脸儿,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我最喜欢她左边那颗镶金的牙,笑时左嘴角向上一斜,金牙就很合适地露出来。左嘴巴还有一处酒窝,随着笑声打旋儿。
她的麻花髻输得比妈的元宝髻俏皮多了,看她把头发拧成两股,一来二去就盘城了一个髻,一排茉莉花总是清幽幽、半弯身地卧在那髻旁。她的一身轻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纱手绢,一朵白菊花似的贴在那里。跟兰姨娘做一辆洋车上很舒服,她搂着我,连说:“往里靠,往里靠。”不像妈,黑花丝葛的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跟妈做一辆洋车,她的大肚子都把我顶得不好受,她还直说:“别挤我行不行!”现在妈又大肚子了。
有了兰姨娘,妈做事到也不寂寞,她跟妈有诉说不尽的心事,奶妈、张妈,都喜欢靠拢来听,我也“小鱼上大串儿”地挤在大人堆里,仰头望着兰姨娘那张有表情的脸。
有真情,也有世故,活脱脱的人精兰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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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9 09:01:06 摘录自1150页
《兰姨娘》:
小哥走后,爸爸苏苏地喝着香片茶,妈在点蚊香,两人都没说话。澡房的门打开了,呀!热气腾腾中,走出来的正是施家的兰姨娘!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穿着一身外国麻纱的裤褂,走出来就平平衣襟,向后拢拢头发,笑眯眯地说:
“把在他们施家的一身晦气,都洗刷净啦!好痛快!”
妈说:“小哥刚才来了,你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兰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说:“说什么?他爸把我赶出来了?怪不错的!我要走,大少奶奶还直说瞧她面子算了呢?这会儿又成了他赶我的啰!啧啧啧!”她的嘴直撇,然后又说:“别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拦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们家宋妈给我煮碗面吃。”说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地看着兰姨娘,伸长了脖子,脚下还打着拍子。
妈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兰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冲着爸的后背说:
“施大哥还特意打发小哥来说话,怎么办呢?”
“惊么该?”爸的脑袋挺着。
“怕什么?你总是招些惹事的人来!好容易这几天神出鬼没的德先没来,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太太留下来了,施大哥知道了怎么说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错,你好意思拒绝她吗?而且小哥也迟来了一步,是她先进门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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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8 13:57:06 摘录自1079页
《我们看海去》:
“哪个是便衣?”有人问。
“就是那个戴草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进大门里,依在妈妈的身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妈妈说:
“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做文章吗?将来你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要写一本书的,但绝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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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8 13:51:50 摘录自1060页
《我们看海去》: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子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牙,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韩老师也扶着车把大笑了。
这样一个无奈与忧伤的故事,突然加入怎么明媚的色彩,对比得更想让人哭。持守住小英子般的单纯已经不容易,已经模糊与污染过的心,再次挽回,又会有多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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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可
2016-09-28 13:49:11 摘录自1041页
《我们看海去》:
“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又说:
“不要再到这儿找我了,咱们以后哪儿都能见面,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聪明,又伶俐,又厚道。咱们也是好朋友一场哪!这个给你,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过来。
“你放心,这时我自个儿的,奶奶给我的玩意儿多啦!全让我给败光了,就剩下这么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么,挂在镜框上,就始终没动过,今天本想着拿来送给你的,这时咱们有缘。小英子,记住,我可不是坏人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我就接过来了,绕两绕,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的,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游艺会,但是他扶着我的肩膀说:
“回去吧,小英子,让我自个儿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面风声仿佛——哎,仿佛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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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好好地念书,可别像上回那么招你妈生气了,上三年可是大姑娘啰!”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看着兰姨娘和德先叔同进了马车,隔着窗子还跟我们招手。
那马车越走越远越快了,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仰起头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妈每次生病犯胃病那样,我心里只觉得有些对爸不起,更是同情。问他:
“爸,你要吃豆蔻妈?我去给你买。”
他并没有听见,但冲着那远远的烟尘摇摇头。
爸不用人让,把自己灌得脸红红的,头上的一条青筋向蚯蚓一样的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伸到兰姨娘的侧面,兰姨娘直朝后闪躲,嘴里说:
“林先生,你别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来,做出老大哥的神气,醉言醉语地说:
“我这个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妹子一样哟!”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兰姨娘娇羞地笑着,就仿佛她是十八岁大姑娘刚出嫁。
宋妈在旁边伺候,也笑眯着,用很新鲜的眼光看兰姨娘。同时还把洒了双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给爸爸擦脸。
“真的?”妈的苦相没了,又换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从头儿说。”
我从四眼狗讲到哈哈镜,妈听我说得除了神,她怀中的瘦鸡妹妹早就睡着了,她还在摇着。
“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妈好像责备我,可是她笑得那么好看。
“妈,”我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还要叫爸揍我呢!”
“对了,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诉他么?”
“这样也好。”妈没理我,她低头呆想什么,微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好像想起什么,抬起头对我说:
“你那天说要买什么来着?”
“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我还要加上订一整年《儿童世界》。”我毫不犹豫地说。
从三贝子花园回来,我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飞回家,飞到妈的身边告诉她,我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里照哈哈镜玩时,怎样一回头看见兰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我还要全部告诉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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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上,我提着灯,兰姨娘一手紧紧地按在我的肩头上,倒像是我在领着一个瞎子走夜路。我们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兰姨娘中间隔着一个我,他们在低低地谈着,兰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绢捂着嘴。
我整日守着兰姨娘,不让她有一点点机会跟爸单独在一起。德先叔这次住在我们家到时很少出去,整天待在屋里发愣,要不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我的小刀呢?剪子呢?兰姨娘要给我做西瓜灯那!”
“那个兰姨娘是你家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我多么高兴兰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德先叔,你说那个兰姨娘好看不好看?”
“我可不知道,我没看清楚。”
“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说,你的眼睛很神气,带着眼镜很有学问。”我想到“四眼狗”,简直不敢正眼朝他脸上看,只听见他说:“哦?——哦?”
吃午饭的时候,德先叔的话更多了,他不那样旁若无人地总对爸一个人说话了,也不时转过头向兰姨娘表示征求意见的样子,但是兰姨娘只顾给我夹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我又溜到兰姨娘的屋里。我找个机会就对兰姨娘说:“德先叔夸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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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遥遥头,她自管自地接着说:
“你不是说要特别花样的吗?我帮你做个西瓜灯,好?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脱,剩薄薄格一层瓤子,里面点上灯,透明格,蛮有趣。”
兰姨娘话说多了,就不由得带了她家乡的口音,轻轻软软,多么好听!我被她说得回心转意了,点点头。
她见我答应了也很高兴,忽然又闲话问我:
“昨天跟你爸瞎三话四,讲到半夜的那只四眼狗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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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是我德先叔。”
这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这一边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亲热些。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兰姨娘的手看楞了,那烧烟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吞云吐雾里,兰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说:
“你这是朱砂手,可有福气呢!”
兰姨娘用另一只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着爸爸:
“别胡闹!没看见孩子?”
爸也许真的忘记我再屋里了,他侧抬起头,冲我不自然地一笑,爸的那副嘴脸!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知怎么,立刻想起妈。我站起来,掀起布帘子,走出卧室,往外院的厨房跑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母亲,跑到厨房,我喊了一声:“妈!”背手倚着门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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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逼得找话说,看她呱呱地用铲子敲着锅底,把炒熟的菜装在盘子里,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只好说:
“我饿了,妈。”
妈完全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我多么同情她,她只是骂我。——
妈不会说话,笨嘴拙舌的,也不劝劝兰姨娘。我想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烧法船的时候,在人群里跟妈撒开了手,还急得大哭呢,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妈?三岁就没了妈,我也要哭了,我说:
“兰姨娘,就在我们家住下,我爸爸就爱留人住下,空房好几间呢!”
“乖孩子,好心肠,明天书念好了当女校长去,别嫁人,天底下男人没好的!要是你爸妈愿意,我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我拜你妈当姐姐,问她愿意不愿意?”兰姨娘笑着说。
“妈愿意吧?”我真的问了。
“愿——意呀!”妈的声音好像在醋里泡过,怎么这么酸!
兰姨娘圆圆扁扁的脸儿,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我最喜欢她左边那颗镶金的牙,笑时左嘴角向上一斜,金牙就很合适地露出来。左嘴巴还有一处酒窝,随着笑声打旋儿。
她的麻花髻输得比妈的元宝髻俏皮多了,看她把头发拧成两股,一来二去就盘城了一个髻,一排茉莉花总是清幽幽、半弯身地卧在那髻旁。她的一身轻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纱手绢,一朵白菊花似的贴在那里。跟兰姨娘做一辆洋车上很舒服,她搂着我,连说:“往里靠,往里靠。”不像妈,黑花丝葛的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跟妈做一辆洋车,她的大肚子都把我顶得不好受,她还直说:“别挤我行不行!”现在妈又大肚子了。
有了兰姨娘,妈做事到也不寂寞,她跟妈有诉说不尽的心事,奶妈、张妈,都喜欢靠拢来听,我也“小鱼上大串儿”地挤在大人堆里,仰头望着兰姨娘那张有表情的脸。
小哥走后,爸爸苏苏地喝着香片茶,妈在点蚊香,两人都没说话。澡房的门打开了,呀!热气腾腾中,走出来的正是施家的兰姨娘!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穿着一身外国麻纱的裤褂,走出来就平平衣襟,向后拢拢头发,笑眯眯地说:
“把在他们施家的一身晦气,都洗刷净啦!好痛快!”
妈说:“小哥刚才来了,你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兰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说:“说什么?他爸把我赶出来了?怪不错的!我要走,大少奶奶还直说瞧她面子算了呢?这会儿又成了他赶我的啰!啧啧啧!”她的嘴直撇,然后又说:“别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拦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们家宋妈给我煮碗面吃。”说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地看着兰姨娘,伸长了脖子,脚下还打着拍子。
妈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兰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冲着爸的后背说:
“施大哥还特意打发小哥来说话,怎么办呢?”
“惊么该?”爸的脑袋挺着。
“怕什么?你总是招些惹事的人来!好容易这几天神出鬼没的德先没来,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太太留下来了,施大哥知道了怎么说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错,你好意思拒绝她吗?而且小哥也迟来了一步,是她先进门的呀!”
“哪个是便衣?”有人问。
“就是那个戴草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进大门里,依在妈妈的身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妈妈说:
“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做文章吗?将来你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要写一本书的,但绝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子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牙,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韩老师也扶着车把大笑了。
“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又说:
“不要再到这儿找我了,咱们以后哪儿都能见面,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聪明,又伶俐,又厚道。咱们也是好朋友一场哪!这个给你,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过来。
“你放心,这时我自个儿的,奶奶给我的玩意儿多啦!全让我给败光了,就剩下这么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么,挂在镜框上,就始终没动过,今天本想着拿来送给你的,这时咱们有缘。小英子,记住,我可不是坏人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我就接过来了,绕两绕,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的,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游艺会,但是他扶着我的肩膀说:
“回去吧,小英子,让我自个儿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面风声仿佛——哎,仿佛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