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让我想起亨利王子考察徳钦时记录的一首藏族民歌。那歌这样唱道：
大哥，请问头上的红丝巾是你的还是借来的?
如果是你的，你可以用到永远。
如果是借的，哎，你只能享受三天。
大哥，请问你胸前的圣物盒是你自己的还是借来的?
如果是你的，你可以用到永远。
如果是借的，哎，你只能享受三天。
大哥，请问你腿上的彩色绑腿是你自己的还是借来的?
如果是你的，你可以用到永远。
如果是借的，哎，你只能享受三天。
一边是作为命魂的雪山，一边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各人都会凭本性挑选，因此也选择了三天的享受或世代的拥有。

2003年8月29日，我们在亚丁的日瓦乡(现在改名叫香格里拉乡)听益西老人讲神山的故事，他讲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观世音菩萨曾经说：我的雪白的时候，你们来转经，菩萨会保佑你们。如果雪没有了，就不要来转，没有雪就没有佛法。
原来，神山的颜色如此重要。卡瓦格博山下的村民一直在关注冰川色彩的变化。冰川变黑了、变脏了，他们就焦虑不安，认为是登山者、旅游者的践踏得罪了山神，才显示出不祥的预兆。的确，德钦、稻城的藏民，都把雪山看成佛法的象征，与雪山有关的一切都被赋予“洁净”的意义：你烧香要用发出清香的柏树枝；祭祀山神要选择农历的十五、二十五、三十才吉利指点雪山要像对活佛一样，手心向上五指弯曲而不是用一根手指。

古话讲：冰川不化，明永人家不败。
在四川的亚丁，村民们也有同样的担心。2005年郑寒和卓玛在那里时，一位叫扎西的男子说：有游客来，对我们有好处。但游客进来会带来很多垃圾，我们也担心会玷污我们的神山，玷污神山对我们不好。但我们又担心要是没有游客来，我们就没有钱买吃的、穿的。以前没有游客的时候，雪山上雪厚得很，现在雪一直在化。

其实，明永人心里非常清楚：维护冰川、并不是简单地保护环境，而是要维护自古以来人与自然结成的神圣关系。

用不了多少年，他们的后代，甚至他们自己，可能也会放弃和牦牛相伴的生活，为游客牵马吧。那时，他们甚至不必翻山越岭地跋涉一个星期，而可能乘客车，用两三天时间环游这座著名的神山。到那个时候，骡马的命运不知如何?而我们又该怎么区分朝圣者和旅游者呢?

四川稻城的南部、乡城、得荣，云南的德牧，西藏的昌都地区，大都位于“三江并流”的范围之内。高山峡谷的地貌环境，孕育了以农业、畜牧业和采集业相结合为特征的地域文化。在种植业和畜牧业之间，有一个环环相扣的循环机制：牲口--农家肥或积肥--农作物产量--饲--牲口的良性循环。
其中，牛是贯穿这三种资源利用模式的中介因素。通过畜牧业，牛提供了藏族最重要的食品酥油和奶渣；通过农业，为耕地提供畜力；通过采集业，牛把植物和作物的秸秆转化成肥料。而在文化上，牦牛更已成为藏族最值得骄傲的象征。作为这个链条中一个重要的环节，牛的减少，会导致恶性循环的出现：牲口少---农家肥少---庄稼低产---饲料减少一牲口减少
可以说，以牵马为基本形式的旅游业对传统半农半牧生计方式的取代，正在打破农牧业相互依存的平衡关系。其中的空缺，只能靠旅游的收入填补。

从明永村出来的诗人扎西尼玛感慨地对我讲，藏族人本来是很自尊的，现在他的乡亲为了挣钱，每天鞍前马后地追随在游客的马屁股背后，已经顾不上什么脸面了。我也看到，从1998年下半年以来，明永村民的习惯就改变了。以前他们每天都要忙着自家的牲口和田地，靠自己的能力挣得好的收获。现在，他们越来越依赖外来的游客。到旅游淡季，就会有很多人牵着骡马站在路边，朝远处的山口张望。家里的牛圈，如今也被骡马占据了。

这种情形的出现，和滇、川、藏交界地区旅游业的性质密切相关。该地区被横断山脉贯穿，是典型的高山峡谷地带，历史上贸易和交通主要依靠马帮。目前虽然公路修了很多，但马帮仍然是小区域间不可缺少的交通工具。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香格里拉”为招牌的大众旅游兴起，来势凶猛，而最受游客青睐的地方，正是像明永、亚丁这样偏僻，交通不发达，隐藏在深山的“秘境”。因此，由传统马帮转化而来的骑马旅游，成为当地社区、政府以及游客的当然选择。这种模式的旅游有着明显的好处，社区人民可以分享到旅游的相当一部分收人。在规模适度的情况下，对生态环境的压力不太大；它从古老的马帮文化转变而来，既可帮助游客了解当地的传统，又有助于这种传统生计方式与现代文明的连接。
然而，以牵马为形式的新兴产业，正在那些旅游业快速发展的藏族地区侵蚀着以牛为代表的传统生计方式。

和藏区所有的神山一样，三怙主雪山据说也是莲花生大师降伏的。莲花主为古印度邬坚人，既是印度密教金刚乘的大宗师，也被尊为西藏密宗的开创者。据藏族历史学家的说法，公元8世纪中叶，莲花生应赞普赤松德赞的邀请，和佛学大师寂护到西藏传教。在进藏的途中，他一路降妖伏魔，显现神迹，降伏了念青唐拉、冈底斯、色玛拉、达郭冈等千千万万山神。亚丁的日松贡布据说也是被他收服，并给予命名和加持的。从那以后，这里便成为无数转经人向往的圣域。早在亚丁开放为旅游景点之前的千百年间，来自康巴的藏族每年都要到此朝圣。朝圣的方式为转山，内转有两种，小则绕其中的一座雪山，行程一日；大则绕三座雪山，要走四到五天。外转则要环绕木星地区，需半个多月。

"亚丁”，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太阳一升起就照到的地方”。该地区虽然长期对外界封闭，在康巴藏族的心目中，却是声名远扬的圣地。在这片方园500多平方公里的净土内，矗立着威严的三怙主雪山”，藏语叫“念青多得贡嘎日松贡布”。它们分别是海拔6032米的"仙乃日”，西藏话叫“杰乃西”，为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海拔5958米的。“央迈勇”，西藏话叫“江白央”，为文殊菩萨的化身；海拔5958米的夏诺多吉，西藏话叫“恰那多吉”，为金刚手菩萨的化身。这三位神灵的组合就称做“日松贡布”意为“三怙周围主”，是佛教和众生最值得依赖的大护法。亚丁的特异之处在于日松贡布由三座呈“品"字形状分布的雪山所代表，这在整个藏区都极为罕见。亚丁在藏文典籍《圣地咱日山秘籍》里，亚丁的三座雪山被列为世界佛教24座神山中的第11个圣地。酒城县宗教局局长中拥解释说当地的每个藏族村庄都有神山，统称“日达”。它们就像地方神灵喂的狗，只认自己的村子。念青贡嘎日松贡布却不同，能被冠之以“念青”的亚丁雪山，向来是周边康巴藏人景仰的大神山。
（大护法指密宗三部的三位主尊，即佛部的文殊菩萨、莲花部的观音菩萨、金刚部的金养在刚手菩萨。）

旅游的开发，在转瞬之间改变了藏族村民的思想，也在悄悄地改变着们的日常生活。我对这一点的认识，是从四川而不是云南开始的。
2003年，受联合国“人与生物圈”中国委员会的委托，西南林业大学的教师郑寒、德钦藏族卓玛和我到四川稻城县的亚丁调查神山。这一年，亚丁因为独特的自然与人文景观，被批准列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MAB网络成员单位(人与生物圈保护区)。

为此，云南省政府把梅里雪山列人了省级旅游开发区，州政府把它列入全州八条旅游黄金线路之一，国家计委也将它列为西部大开发旅游国债支持项目的景区之一。而实际上，在1996年中日第二次联合攀登此山失败后，梅里雪山和德钦县的知名度得到提高，县政府就已经着手开发旅游。第一个被打出的招牌，就是因山难出了名的明永冰川。世间的因果关系就是这么复杂，此时的灾难，却成为彼时赚钱的契机。

1997年以后，登山队再也没有到过德钦。但另一个更加庞杂的队伍接踵而至。他们打着绿色的小旗，上面写着两个所向披靡的大字“旅游”，这支队伍首选的目标，便是冰川脚下的明永村。明永村，距德钦县城约30公里，位于澜沧江畔、瓦格博峰的明永冰川下，海拔为2450米。